世界关闭了我眼睛——一个外来工之死(zt)
我蜷缩在一个乡村市场的边角。脚,穿着皮鞋的、拖鞋的、没有穿鞋的,向我的身上踢来,其中更有人向我砸来了石头,而在我的旁边却撒满了猪肉、塘鱼与蔬菜。我就像一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死狗,承受着一下下沉重的打击,而自己却已不感到痛苦了。
我双手掩面,血从我的额上、脸上、鼻里、口里流出,透过指缝滑下去,我几乎可以听到鲜血坠地时的痛苦呻吟。但是没有一个人可怜、同情我,更没有人见义勇为、拔刀相助。他们人多势众,口里只说着:“打死这’捞仔’!大天早便偷钱?”我也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的,所以我默默的忍受着。
其实我内里是一个多么善良正直的人呀。我偷钱是因为孩子在家上学要钱,而我却身无分文。左筹不到钱,右借不到钱,所以我才兵行险着,趁鱼档老板转头去宰鱼时,伸手去那盛了钱的筐子里取钱。殊知却被人发现了。出于一种人性的心理,我赶忙拿着已买下了的瓜菜,抛下已到手的钱,匆匆夺路而逃。
我已老,也快五十了,又拿着那么多的瓜菜,走了十几米便被追上。他们几个拳头把我打得鲜血淋漓,栽倒在地。我静静地承受着钻心的痛楚,而脚还是一下一下的向我的残躯踢来,好像他们是在排着队的。
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,我的骨头发出脆裂的声音。这声音,让我想起十年前同样的声音。那会儿,我已经结婚了几年了。成年累月地窝在四川老家里,穷。有一天,挺着大肚子的妻子对我埋怨说:“如果日后养了崽子,不知如何供养他成人?”我正为此烦恼着,不禁一掌打在门板上。门板断了,我的指骨也断了。指骨断裂的声音,就像现在感受到的全身散架的声音。
然后有一晚,我趁着妻子熟睡的时候,偷走了她储存下来的一千多元东进广东。现在想起来,我仍感到很对不起妻子。作为一个男人,哪能这样不负责任撂下已经怀孕几个月的老婆不管呢?当然,我是怀着赚大钱的雄心远离家庭的。赚了大钱,也只是为了让妻儿能过上好日子,不用整天为五斗米折腰吧。
哪料一到广东便倒了霉。以为遇着了一个老乡,自己可安枕无忧。那老乡也真好人,他帮我拿包袱,帮我找工作,还教我应该切记的东西。我自然也就把心交给了他。谁知他此人不是人。老乡骗老乡,不用小半天。当我因旅途困倦,小寐了一会,醒来后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“孤家寡人”了,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。
我恨得咬牙切齿,孤零零凄凄惨地流浪在城市的街头。做乞丐,我又放不下面子。如此过了几天,我饥肠辘辘,既找不到工作,也找不到食物,连走也不想走了,就坐在一座天桥下后悔,后悔自己不应该来广东的。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。家里有自己的女人,有自己的锅子,总算还能填饱自己的肚子。就在我懊恼时,有人往我身上扔了一块钱。我拾起了一块钱,追上那人,对他说我不是乞丐。他就笑了,说你还嫌少呀。说完鄙夷地一笑,往地里吐了一口唾沫。
我怔怔地站在原地,感到从未有过的侮辱。后来,我还是要了那一块钱,用来买了信封、邮票。往家里寄了一封信,对妻子悔过自己一声儿不响便离家出走,还说自己在广东的日子过得很美,出门遇贵人,现在在一家大公司工作,工资虽然不高,但有前途,不用多长日子就能富可敌国了。我不知道妻子看到这封信时的心情如何?但是当我看着自己写的两页信纸的时候,却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。其实在信里,我是多么想让妻子向亲戚筹点钱寄来,好让我立即回家。可是我能吗?如果我那样窝囊地回去,一定很丢面子了。
因为接受了那一块钱,我就真的做了乞丐了。不知为什么,反正觉得自己已经是乞丐了。我在城市里到处驻点,可是我是一个诚实的乞丐,于是得到的施舍也很少。有些同行劝诫我要装出可怜相,最好扮成残疾的,这样才能获得可观的收入,必要时还要死缠烂打。我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,继续自己的诚实。
在这社会里,诚实毫无用处。我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了。迫不得已,有一次,我从一只狗的嘴下偷了一碗狗粮来吃,却遭到了一顿毒打,手也断了。我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不如一只狗。我以为断了手,真是天从人愿,可以获取人们更多的施舍了。于是满心高兴地向路人乞讨。路人却向我投来了白眼,睬也不睬。有一人还不胜其烦,一脚踹在我的身上。那一天,我分文未获。同行奚笑我,说我都不知道社会进步,做乞丐也要与时俱进呀。我苦笑,我承认我是一个落后而不可救药的人。